为官不误真学问
发布日期:2018-03-02 17:00:25 来源:学习时报 作者:王晨光 编辑:何麒声

  乾隆五十四年八月,51岁的章学诚到湖北待了两个月。他的弟子史致光是两年前考上的状元,这一年37岁,正被任为湖北乡试的正考官。这段时间里,两人除见面外还有书信往来,其中有一封《与史余村论学书》就是在这时候写的。

  按理说弟子风华正茂,先生前来探望应是一番豪迈气象,从信中看到的情况却非如此,相反却十分悲伤。章学诚在信中叙述他弟子的情况写道:“颇闻足下入官以来,身为境累,不复能力于学,而恬淡之性,拘入于世法,不得所性之安,此非细故。”

  清代学场中蝇营狗苟的事层出不穷,尤其是这种地方性的乡试,多有各种利益往来。史致光是读书人,刚在翰林院做了两年修撰,一下就派给这么个差事,必然不比往常柔日读经、刚日治史般优入圣域,而是面临各种身不由己的处境。没时间做学问尚在其次,更关键的是日日耗费在各种无意义的应酬上,所谓“恬淡之性,拘入世法”。这种情景下,史同学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正好昔日的先生前来看望,史同学必然要借机好好苛责一番,释放一下。然而章学诚却并未随声附和,也没有直接告诉他怎么做,却跟他讲了他的师弟孙星衍的情况。

  孙星衍,字渊如,说是师弟,但比他只小一岁,跟他是同一年中的进士,他是状元,孙是榜眼。章学诚说:“渊如天姿学力,甚近于古,仆则嫌其嗜好过多,虽处境较足下为顺,而精力分于声色,与一切世俗酬应,殆较足下不舍倍蓗,然尚能于纷扰之中,从事古人之学。”

  可见,孙星衍比他更喜好古人,不仅喜好,而且还精力充沛。如果说史同学发现书中所学的东西与官场的有些事情格格不入,因此而感到不爽,那么如此热衷古学的孙同学应该更悲剧吧。但是恰恰相反,孙同学不仅应酬啊、世俗交接啊这类事情不比他得少,相反还能在这“纷扰之中,从事古人之学”,这么看来,孙同学实在是厉害。章学诚说,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度其所为,不特志奇好古而已,当以声色嗜好,疲精劳神,终日驰骤,不得性命之恬,故藉学问文章,以为藏息游休之地,未可知也。”

  此话怎讲?在章学诚看来,孙同学热爱古学不假,但是他不是那种一味钻入古书中“志奇好古”的书虫,而是用古人的学问沟通身心,身处官场与人世间,在心底里给古人留下一片“藏息游休之地”。章学诚进而给史同学开出的办法是:“夫渊如高明而心多外驰,故学问以柔克之;足下沈潜而心多内结,岂不当以学问为刚克之具乎?”

  按道理,我们想章学诚举孙同学这么个例子,那就是让他向孙同学看齐喽,要以柔克刚。但是我们又错了,章学诚说,你啊,跟小孙不一样,你是内向性格,是沉潜的料子,你不要怕,你不要放下学问,反而要读进去,以古人为“刚克之具”。事实上,孙跟大多数同学一样,是寒门出身硬读上来的,不仅靠不上家里,而且不容易当了官,还要养活家里。章学诚说,在官场中生存跟你当年“寒素”苦读的困难又不同,所谓:“十年远客孤寒,一旦身登上第,服官以后,事与寒素殊科,外有应酬,家增日用,精神疲于酬酢,心力困于借筹,足下淡定天怀,如胶泥入水,日夕搅之,何日得以澄彻?”

  章学诚知道,对于这种孩子,不能只讲一番不切实用的道理,让他不要在官场待了,跟自己回来做学问,因为他还要借着这个官位来养活家人。更不可能说“没办法,官场就是这样,你要适应社会,不能让社会适应你”,这根本就不是儒家的精神。若如此,经世与致用两分,更是根本没读懂经史的人才说的话。在章学诚看来,经与用、古与今,本身就是互相调适的,真正读懂经史做“学问”的人,不是那些家有万贯吹着空调品着茶听着古琴做文字训诂的人,而是会通经史意蕴的学者,“好古”的根本绝非外在表面性的读经治史,而是能以“志古之道”来“营于世法”。史同学是个好苗子,不过他现在的困窘是虽有“淡定天怀”,却像泥巴掉到水中。对此,章学诚说,不要怕,“学问之事,正如医家良剂,不特志古之道不宜中辍,亦正以其心力营于世法,不胜其疲,不可不有所藉,以为斯须活泼地也。如云今困于世,姑且止之,侯他日偿其夙愿,则夙愿将有不可得偿者矣”。

  可见,在章学诚眼中,真正通经服古的人,必然是活泼泼地,不是因为身处窘境,人心复杂,巧诈奸伪便心里不爽。相反,是心存定见,我自明月照大江。不要想着,算了吧,就这么混吧,总有一天再返回来搞学问,倘若如此,那么搞的也不是真学问。真学问就是要“在世上磨”,就是“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王阳明语),就是“虚著此心,随动随静,无时无处不致其戒谨恐惧之力,自然主宰分明,义理昭著矣”(朱熹语)。就是章学诚这里说的“以其心力营于世法”。章学诚还怕他不懂,接着用自身的经历举例,说:“仆困于世久矣!坎坷潦倒之中,几无生人之趣。然退而求其所好,则觉饥之可以为食,寒之可以为衣,其甚者直眇而可以能视,跛而可以能履,已乎!已乎!旦暮得此,所由以生,不啻鱼之于水,虎豹之于幽也。”

  章学诚一下就看透了史同学的心境。这种贫寒出身的孩子,一旦登堂入席,举手投足就唯恐不得当;在官场也是,唯恐怕得罪别人,所以半生学问最终在唯唯诺诺的惶恐之中渐渐丢弃,平日辛劳最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半生所学最终在无意义地忙碌中消磨殆尽,最后剩下一副皮囊。章学诚说,不要怕,学问就在世间行,世间就是如此。我穷困潦倒之际,也没有想着去搞点副业混口饭吃,而是想,我有这个身子,做我该做的,大不了还有口饭吃,还有衣服穿,再大不了我还没瞎,还没瘸,这就够了,我有何怕?我又有何可惧?

  实际上,章学诚的确如此。在八年前,他曾经问某人借钱,那是他最困难的时候,所谓“一家十五六口,浮寓都门,嗷嗷待哺,秋尽无衣”。就是这么悲惨的情况下,还途中遇见盗贼,连行李包括生平撰著一齐丢了。然而他最担忧的是如若就此不做学问,奔波市井谋生,怕只怕空耗一身本领,几年后便不能再做学问。问人借钱,还要这么写,无疑就是坚信“天生德于予”,这背后透出的就是要为天下担当道义而写作的学术自信,学问已不是谋生,而是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这就正如钱穆所言,“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只有坚信上天赋予自己一身的才性,不是让自己屈从于环境,也就自然有了定见,对琐碎之事自然该拒则拒,该舍则舍。实际上,在这篇劝勉学生的信中归结出来也是这样的精神,混不下去了怎么办?不要想着同流合污,而是要以“志古”的心力“营于世法”,不胜其疲,借此机会体味经意,打通古今,这样,反倒才能得真学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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