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东欧的审查制度
发布日期:2013-04-11 15:27:21 来源:共识网 作者:景凯旋 编辑:

  “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这段话见于《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是马克思在1842年写下的名文。前东欧国家领导人对这句名言都应该十分熟悉,如同熟悉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

  在这篇文章中,马克思论证了没有出版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是泡影的观点,并指出:“书报检查就是官方的批评。书报检查的标准就是批评的标准。”“整治书报检查制度的真正而根本的办法,就是废除书报检查制度,因为这种制度本身是恶劣的,可是它却比人还要威风。”

  马克思的观点基于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思潮,那就是三百年前弥尔顿在《论出版自由》中所申言的,如果用防止人民了解恶来让他们选择善,这样的选择是没有意义的,根据良心作自由的讨论是一切自由中最重要的自由。有意思的是,普鲁士王国这一检查令同样源于这一思潮,它宣称:“根据这一法律,书报检查不得阻挠人们对真理作严肃和谦逊的探讨,不得使作者受到无理的约束,不得妨碍书籍在书市上自由流通。”尽管它的目的是为了加强对思想的禁锢。正是在相对宽容的十九世纪,社会主义思想才得以传播开去,并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促成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出现。

  二战结束后,东欧各国相继建立了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制度。这个模式建立在暴力和宣传的基础上,它的理论矛盾不比它的现实矛盾更少。一方面,鉴于言论自由已经取得普世的合法性,东欧国家的宪法中都规定了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并且其政府从来都否认审查制度的存在。另一方面,东欧国家的作家们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无所不在、令人窒息的审查制度。这个矛盾的现象集中体现了极权的本质,即迫使每个人生活在谎言中,对它的反抗因而成为二十世纪最具有人类精神史意义的现象。

  一、黑皮书

  1977年2月,一位波兰人乘船来到瑞典,此人名叫托马兹·斯捷维斯奇,是波兰新闻出版审查总局的工作人员。在他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藏有一份长达六百页的有关审查制度的秘密文件。平安抵达瑞典后,斯捷维斯奇立即与波兰国内的“保卫工人委员会”取得联系,要求他们设法公布这份文件。不久,这份《波兰审查制度黑皮书》由波兰流亡者办的出版社在西方出版,并被旅游者悄悄带回国内。

  所有看到这份文件的人都感到震惊和恐惧,这份爱德华·盖莱克统治时期的文件证实了政府对一切出版活动的严密控制,其中详细规定了审查的范围和程度,无论是国际新闻还是超现实主义诗人的隐喻,无论是经济统计还是讽刺漫画,甚至包括婚礼请柬、马戏团海报,都要受到一大群审查员的监督审查。下面是黑皮书中1974至1977年的审查指南,每个审查员每天都必须将其摆在桌上,熟记在心:

  在公布选举结果之前,不得发布投票人的数据。

  在提及民主德国的首都时,应使用“柏林”一词,以区别于“西柏林”。

  凡是在美国、外国或波兰观察到的美国两百周年纪念仪式、表演或其他活动的消息,必须由波兰新闻社(PAP)报道。源于其他方面的消息必须清除。

  由波兰举行的人民代表大会、国际会议或演出活动,凡是有以色列代表参加,此消息应在新闻出版审查总局的指导下予以清除。

  凡是赞成或宽容波兰的嬉皮士运动,没有严肃对待这一问题的出版物都必须禁止。只有明确执批评态度的出版物才可以公开。

  凡是因工业或农业上使用化学造成的对生命或健康的直接威胁,或是对波兰自然环境造成威胁的有关信息,都应当予以清除,并代之以环境保护工作的报道。

  不得发布全国酗酒人数上升的数据。相关数据只能在专业刊物上发表。

  据悉,格但斯克第八十中学教室用于密封窗户的材料释放出有害物质,导致全校停课。此类事件绝对不得报道。

  不得报道波兰对苏联出口肉类的信息。此禁令完全是为了维护审查制度的权益。

  所有宗教出版物中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对社会主义国家有关宗教状况的批评,都必须删除。

  文件包括了政治、经济、文化和环境方面的各种消息禁令,其目的是不让公众知道各方面的真相,以控制不符合官方意识形态的思想,防止公众对政府产生不满,从而维护政权的稳定。

  在这份文件中,还列有被禁作家的名单。其中就有诗人和学者巴兰察克,他翻译的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作品不能出版,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在黑名单中,但他从没有接到正式通知,解释其译作为何遭禁。正如巴兰察克所说,新闻出版审查总局“不仅是奥维尔的真理部,而且还是卡夫卡的《城堡》,从外部看去,它是自足的、封闭的。”唯一了解实情的是审查员和他的上级,作者或者编辑都无权知道审查规则是如何运行的,即使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没有申诉的权利。

  在审查制度的文化里,作者被迫过着一种谎言与真实的双重生活。即使有时能公开发表一点真话,但由于预先考虑到要面对审查,作者的表述只好含糊不清,甚至夹杂着必要的谎言。巴兰察克写道:“三十年来,作家们想尽办法对付主题的限制,巧妙地躲避审查,却使得波兰小说中影射和掩饰的模糊之风盛行。为了设法让自己的观点从审查官的眼皮底下通过,作者的技巧损害了信息的完整性,这甚至甚于审查官的红铅笔。”

  正如波兰诗人赫伯特所说:“说出真相是知识分子的基本义务,只有这样,社会的公正才会施予他们。”但在审查制度下,审查员的声音就是真理的声音,它对任何问题都提供一个规定的答案,并把迫害的现实变成一种可以删除的信息,不是因为害怕它会引起公众的痛苦,而是因为它必须不存在。

  有的作家为了让当局了解真实情况,就故意采取大胆暴露现实的写作方式。七十年代,波兰最具反抗精神的作家斯蒂凡·基谢莱夫斯基就是这样,他的作品总会因通不过审查而成为内部机密报告。这成为将信息传达给波兰领导人的唯一方式,作家希望,如果他们读了这些报告,也许会知道波兰正在走向灾难。

  但这种方式并不奏效。正如巴兰察克所说,通常人们认为,极权国家的危机是由于当权者不了解真实的情形,为了防止异端思想,他们才实行严厉的审查制度,结果阻碍了资讯的流通,同时也将自己与现实隔绝开来。事实上,他们每天通过内参和审查报告,也多少了解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但这些信息对他们制定政策毫无影响。因为在他们的思维中,“没有客观的真理,也没有客观的现实。只有统治者允许存在的事实和事物存在。”

  按照波兰学者简·柯特的说法:“审查制度作为一个系统得出的逻辑结论就像是后结构主义的原则,即现实只是一种按照一定规则可以任意改变的信息。”为此,巴兰察克指出,如果审查员删除了有关传染病的信息,那不是因为当局害怕引起民众恐慌,而是因为传染病本就不应当发生。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一个虚幻世界的诗人,幻想着只要不允许公开报道经济衰退、环境污染和飞机失事,这些现象就会神奇般消失。而只要大众媒体、统计数字、流行歌曲都在歌颂一个繁荣、和谐、廉洁和安全的国家,他们的梦想就会成真。

  对权力者来说,为了让自己继续做梦,审查制度也是必不可少的。最可悲的是,每一次新的领导人上台,做出一些开明姿态,都会使人们产生希望,开始讨论这些梦想者的“观点”、“个性”和“政策”,好象他们真的想了解现实,想了解自己的国家发生了什么,而实际上,他们的城堡一如既往地与世隔绝。

  二、自我审查

  在东欧国家,人们对审查制度早已习以为常。巴兰察克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曾在华沙街头遇到一位从前的同学,这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在出版管理机构工作的机会。巴兰察克问他是不是想成为一名审查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审查别人的文字,这位同学幽默地回答说:“为什么不呢?”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使巴兰察克想到,假如他们争执起来,同学一定会用这样一个定论来使自己难以反驳:“如果我是一个编辑而不是一个审查员,我也一定会审阅你的文章,不是吗?那你们这些作家呢?不是也要自己审查自己的作品吗?”

  这个细节说明,对当局来说,审查制度的最佳结果是导致自我审查。由于审查制度是如此普遍和寻常,以致人们已经难以察觉到其中的耻辱和荒谬。像这样的谈话不但会发生在华沙,也会发生在布拉格、布达佩斯和东柏林的大街上和咖啡馆。在每一次谈话过程中,审查员和作者都会很轻易地转换角色:他们之间并没有严格的道德区分。

  1985年,正在国外的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收到一封国内寄来的航空信,上面盖着的邮戳上注明:此信发往欧洲。作家由此想到,这可能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国家没有审查制度,也可能是为了表明这封信经过了审查。这个含义丰富的表示使人们得以了解审查制度的性质,当局既希望建立审查制度的合法性,又不愿承认审查制度的存在。

  自从铁托在1948年与斯大林闹翻后,他在南斯拉夫实行了较为独立的外交政策,并赢得了西方的赞赏。但在国内,他却采用铁腕统治,压制一切反对的声音。在南斯拉夫,没有公开的审查机构。审查任务是由媒体负责人、编辑、评论员或专业校对来承担的,如果具有颠覆性的书籍或文章侥幸通过了审查,最后还有印刷工人把关,他们会出自工人阶级的觉悟拒绝印刷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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