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广东商学院政治与教育学院副教授王志勇应学者于建嵘之邀,做客北京东书房,做了一场主题为《当代中国的政治整合》的演讲,凤凰评论《高见》栏目在活动结束后采访了王志勇。
研究政治整合,必须了解当代中国的政治生态。中国的政治生态,有四个观察角度:政治、经济、社会,以及中国与国际的关系。
首先说社会。原来的中国社会,有两个阶级,一个阶层: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当时的中国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熟人社会是费孝通在《乡土中国》谈农村社会的一个概念。但是,在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城市,流动也是不明显的。一个人固定在一个单位,可能一生就在那里。
当时社会人员的流动完全取决于行政命令。你进入单位之后,一直到死都由单位包了。熟人社会有一个特点,就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任何反常的事例都会成为怀疑的对象,因为大家彼此都知根知底。熟人社会还有一点,人们缺乏思想的碰撞。大家都在一元化的行政领导之下,大家说同样的话,穿同样的衣服。稍微有点猎奇,比如梳一个大背头,穿一条喇叭裤,马上就会成为异类。在这样的熟人社会,没有自己的秘密,没有真正的社会空间,社会和政治高度重合,社会完全成为政治的附庸。中国的改革,就是由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过渡。在陌生人社会,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控制所有的社会空间。
因此,我们就不能靠完全的政治高压实施社会控制,因为社会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如果要完全把这个空间挤压掉,就得重新回到计划经济时代。比如,消灭所有的民营企业,合资企业,显然,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所以,公共空间一定得存在。
第二,经济角度。人人都有求利的欲望。计划经济时代,大家都不敢谈利益,谈利益别人就会说你自私,你就可能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冲突。在公共利益面前,大家都不敢说“我”。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欲望被严重压抑。但是,人的自我不可能完全泯灭,因为人们都要生存。
改革开放之后,人们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追求利益。比如,我是一个大学老师,在外面有兼职,别人问起,我说挣点油盐钱——我敢这样说,不怕人家说我自私。改革开放,释放出了人们对于利益的需求。
追求利益本身,实际上促进了社会平等。比如,一个商人或企业主想赚钱,就必须尊重每一个潜在顾客。不能因为一个顾客是美女,就便宜卖给她;一个顾客很难看,就拒绝出售商品给他——当然,商人可以这样做,但是这不符合他对利益的追求。所以,追求利益,就必须面对所有的顾客,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无论男女老少。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建立了平等的观念。
另外,他必须考虑怎样让顾客满意,自己又能赚到钱。人们在自己赚钱的过程中,心中想到了别人,实际上尽到了为社会服务的义务。因为市场经济条件下,一个创业者必须先满足社会需求,研究别人的爱好,容忍别人对不同事物的不同看法,只有这样,才能赚到钱。
熊彼得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中指出,人的思维逻辑首先来源于经济,经济生活给你带来了理性思维,理性思维带入了现实生活。这种思维逻辑必然要从经济带入到政治。所以,美国学者威尔逊在《权威机构》里面说,我们都是经过启蒙时代的,我们都知道,现实社会的财产不是君主的财产,人们更加理性。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秩序》中说,一旦人们被带出了洞穴,你就不能剥夺他们享受阳光的权利。我们已经走出了计划经济,思维不能停留在那个阶段。
第三,政治生态。按照韦伯的划分,政治合法性有三种,传统型的政治统治、魅力型的政治统治和法理型的政治统治。毛泽东就属于魅力型的政治统治(奇理斯玛)。改革开放后,个人崇拜被取消了。改革开放之前,我们不允许农村人进入城市,出门要有介绍信,粮票、布票等等。没有这些东西,有钱也在城市待不下去。在计划经济时代,任何公共空间之外的私人空间,几乎被压缩到最小。改革开放之后,这种行政控制已经松动,现在再想回到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可能。现在的政治整合,要靠行政强制来管制人,已经失去了客观的社会条件。因为毛泽东时代的社会治理,是通过一系列细小的规章制度,一系列细小的社会结构体现出来的,现在不可能回到那时的社会。
第四,中国和国际的关系。计划经济时期,贸易是统一的,专卖,所以国际对我们没有影响。现在,外资进了中国,中资进入了国外,我们现在和外国的联系,是多渠道、全方位的,西方发达国家可以通过资本的渠道,对国内的政治产生影响。比如,像奔驰这样的公司可以拜访我们的政府主管部门。也就是说,外面对中国的影响,已经不完全看政府是否有主观反应,而是直接通过游说等多种手段影响我国政府决策。
研究中国的政治整合,必须理解前面的四个前提。中国特色的政治,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的宪法,从共同纲领到82宪法,宪法中每一个关键的转折和转变,在此之前都在相应的党章中间有所体现。比如说,54宪法的许多精神,此前在党的一系列会议中有所体现。75宪法颁布的时候正处文革,左倾教条主义盛行,这部分内容在75宪法中也有体现。也就是说,它都是在党代会的精神下修改的,党代会在国家治理上比宪法更及时、超前。比如,做出改革开放决定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才在82宪法中体现出来。
所以,中国的政治整合必须以党为主体,以党的方针路线作为指导。改革开放具体的途径,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是基本路线。但是,在具体的统治方式上,还是依靠全国一体、条块分割的行政管理体制。在这种情况下就产生问题了:现有的政治整合模式,跟前面讲的已经变化的政治、经济、社会和对外国际生态是否能够形成有机的整体,就成为了一个重要问题。市场经济让人们形成的日常理性,和管理机构的行政理性之间,必然会发生矛盾。比如强拆,就是行政理性与人们的日常理性发生了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从人治的管理模式,回归到法治的管理模式。因为市场经济释放出了人求利的欲望,要求尊重人的自由,尊重人的基本权利。因此,必须走向法治——权力必须有边界。
中国当下的政治整合,要尽量明确公权力的边界,走向法治社会。在国家的在决策理念上,要把人民当家作主的观念落到实处;明确中央和地方机构的决策边界,适当减少决策层次;强化决策体系的公开性和透明性;在国家政治生活的制度层面和操作层面上,要强化对形式正义的尊重;在制定政策时应该体现和贯彻正义的差别原则,缩小贫富差距。
协商民主要建立在代议制之上
凤凰评论《高见》:政治整合需要一定的社会空间,这个空间具备怎样的特征?
王志勇: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觉得,资源应该按照市场经济来配置,因为市场经济就是一个最好的力量。
凤凰评论《高见》:在当下中国,政府有着很强的财税汲取能力,官僚机构的架构规模也不小,如果要实行有效的政治整合,应该做出怎样的调整?
王志勇:在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以德国为代表,国家发挥了很大作用。按照王沪宁的观点,像中国这种超大型国家,在现代化的推进过程中,国家需要比较大的力量。不过,就目前的状况来说,在经济利益的分配上,中国确实需要作出一定程度的调整。
凤凰评论《高见》:最近几年,一直有人在提倡协商民主,对此怎么看?
王志勇:我对此研究不多。但是,协商民主是现代政治发展的一个新方向,它有一个前提,就是建立在现代的代议制民主基础之上。如果没有代议制民主,民众和政府协商的时候,只是从上往下贯彻比较容易,从基层和普通民众往上贯彻比较难。
凤凰评论《高见》:在基层,政府和民间的互动,比如群众路线,这算协商民主吗?
王志勇:党从群众中听取一些意见,但是,群众的意见在多大程度上被接受,取决于地方领导个人的认同程度。另外,对于群众的有些意见,他没有决定权。这样一种形式,没有达到我们对协商民主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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