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城郊青年的阶层突围
发布日期:2021-01-26 16:13:57 来源:微信公众号“新乡土”(ID:xinxiangtuzhongguo) 作者:王德福 编辑:擎

  这一代,或许是从文化上彻底脱离乡土的一代,却又是社会层面上难以完全融入城市主流群体的一代。真正完成农民到市民的社会身份转型,实现稳定的阶层跃升,或许要到下一代了。

  一、城郊青年

  小别今年30岁,做观木村的后备干部已经三年了。这个城郊村的村干部队伍里,像小别这样80后90后的年轻人,占了一半以上。

  这是小别大学毕业后的第四份工作。他在武汉上了一所职业学院,到底是哪所大学,他没有明说。21岁大学毕业后,他到区国土局工作,属于聘用人员。这份工作很轻松,他说区直单位是“养老性质”的,每年年底搞搞检查,忙上两个月,其余时间都没什么事,“对年轻人没什么挑战性”。但工资太低,到手不足2000元。为了做点挑战性的事业,他工作两年后辞职回家,办起了农家乐,搞了一年。2014年,朋友开劳务公司,喊他一起合伙,2015年,小别独立出来,成立了自己的劳务公司,一直干到现在。说是公司,刚成立时就他一个人,到现在也不过七八个人。之所以到村里来工作,他说“当时村里征迁工作招人,作为老百姓,以为就是喝茶聊天。”他毕竟有开劳务公司做征迁工作的经验,又年轻,很顺利被录用了。只是,他“没想到村里工作这么忙”“每个周六周日,至少有一天要加班”“晚上做工作调解矛盾,有时候搞到七八点,甚至12点都有。”顺便介绍一下,所谓劳务公司,其实就是拆迁公司,是伴随江南区城市开发涌现出来的。政府把若干农户的拆迁工作外包给劳务公司,劳务公司的员工负责做工作,让农户签协议。目前的费用是,每户1万元,劳务公司跟员工35:65分成。小别的劳务公司,现在每年可以有10万块钱的收入。

  小别是我们在观木村调研时,访谈到的第一位40岁以下的年轻人,或者说80后的年轻人。按说,作为中西部地区的农村,年轻人应该很少在村的。观木村却完全不是这样,按照小别的估计,村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中,60%-80%在本地就业。他说,原因很简单,离城市近。

  这个解释是有道理的。观木村是个城郊村。不过,“城郊”的含金量只是在最近七八年才显现出来。在其所属的江南区真正开启城市开发之前,观木村与宜昌主城区虽然仅一江之隔,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现在,观木村坐享城郊之变,继续享受着未开发的山水田园风景,还能在十分钟之内,驾车直达宜昌中心城区,便捷地享受宜昌市最先进的公共服务和城市休闲生活。宜昌市民很羡慕江南区农民的生活,他们争相购买江南区新开发的商品房,为的就是这种兼得城乡两利的郊区生活。在村里居住生活,环境美,空气好,房子又大又宽敞,还有自种的新鲜农产品,又能跟父母在一起,基本上伙食成本不用负担了。农村基础设施条件也好,网络也发达,生活也很便利。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生活选择。

  更重要的是,距离城市近,上班方便。观木村的年轻人普遍都有车,车一般都是十来万的价位,上班通勤用的。宜昌尽管在全国来看只是个三四线城市,但在湖北省内,是省域副中心,城市体量还是有一定的容纳能力的。观木村农民说,宜昌在十年前经济并不好,在本地打工的还是少数,多数去武汉以及沿海。近些年宜昌发展起来了,本地就业的就开始多了。

  本地就业,吸引了一大批像小别这样的城郊农村青年返乡。

  二、“职业折腾”

  8组组长老林的儿子小林,可以作为城郊农村青年返乡的典型代表。

  小林今年33岁,武汉某学院大专毕业后,就开始了他长达数年之久的“职业折腾”。他第一份工作是去“北上广深”逐梦,选择的是北京,做教育培训,工作两年。北京的逐梦之旅被现实击碎了,老林说“北京不好结婚,没房子,3个人租房子每月都要2200,消费高,可是他收入只有3000多,扣掉房租只能剩下700多,所以自己也想要回宜昌。”小林的第二份工作是自己创业,做日化用品批发,但只搞了几个月。同学约他去仙桃,第三份工作就是合伙在电脑城搞销售,但时间也不长。第四份工作又是创业,跟另一个朋友卖服装,老林给了他8万块钱,自批发市场租了门面,每月房租就要4000,结果,干了两年,亏了。

  小林的前四份工作,都属于创业型的,依靠的是他个人在外的社会关系,主要就是同学关系,行业除第一份工作外,基本都是销售。老林显然是个非常民主的父亲,基本没有干涉,任由儿子追逐梦想,放飞自我。那8万块钱还说明,老林是很支持儿子的逐梦之旅的。只是,现实有点残酷。

  服装店成为小林最后一次创业。失败后,老林开始直接介入小林的职业选择。他先把小林带到自己工作的船厂工作,干了年把后,小林结婚。婚后,老林在重庆当老板的外甥——老林二姐的儿子——给了小林第六份工作,让小林一起去重庆发展。从此,小林在重庆稳定下来,目前月收入有一万多块钱,2018年还在重庆买了房子。

  小林的故事很有代表性。第一,年龄上正属于8090后,是典型的新一代农村青年。第二,学历上,大专学历几乎是观木村乃至江南区农村青年一代大学学历的标配。江南区农村青年上一本高校的极少,大学本科的也不多,即使有也多是所谓的“二本青年”,绝大多数上了大学的,都是大专学历,其余的则是高中中专学历。第三,职业经历较多,或者说就是折腾比较多。小林这种换过6份工作的自然属于多的,一般情况换两三份工作很普遍。第四,返乡。很多人是现在一二线城市打拼,经过几年后返回宜昌。第五,创业多。江南区农村青年喜欢创业,这是调研开始时,让我们颇为好奇的现象。几乎有人都说,现在年轻人喜欢创业,他们返回宜昌后,首选的也是创业。第六,社会资本本地化。几乎所有返乡的青年,都要重新回归本地社会关系网,包括重新激活自己本地化的学缘关系,其实也就是小学中学同学,还有一部分,像小林这样,要重新依靠父辈的社会资本获得就业机会。这也是一种意义上的“返乡”。

  城郊青年的返乡,重新回归本地城市就业市场,重新回归本地社会关系网,或许,是一个普遍现象。

  三、阶层突围

  一般认为,教育是实现阶层跃迁的主要途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考上大学,提升人力资本条件,在大城市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定居下来,成为城市中产,应该算是比较理想的阶层跃升路线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农村青年考学、进城、就业,都是在进行阶层的突围,突破底层围困,进入优势阶层。

  江南区的城郊青年们,也在进行着这样的阶层突围,只不过,道路走得有些踉跄。

  江南区城郊青年的阶层突围有这样几个共性的特点:一是教育对自身人力资源禀赋的提升作用较弱。观木村有一个光荣榜,上面挂着全村考上名牌大学的年轻人的照片。不过,对这个有着4000多人的大村来说,这份光荣榜略显寒酸。考上211及以上大学的只有几个人,另外几个则是上普通二本高校的学生。这里并没有歧视的意思,只是想表明,如果我们以学校层次作为人力资源禀赋提升的衡量指标,很显然,观木村的青年人提升的幅度是非常有限的。我们统计了一下全村10个组长的下一代受教育情况,发现80%上了大学,但最好的也只是宜昌本地的三峡大学,其余多是大专。村民组长尽管不一定是村庄最上层的精英,但至少都是村民中的优势阶层了。他们下一代的受教育情况尚且如此。小别说,本村跟他同龄的一代人中,90%上了高中,但只有30%上了大学。二是许多人经历了大城市的闯荡失败。像小林那样的,年轻人总有到外面世界闯荡的梦想,其实就是实现阶层跃升的尝试,在大城市里获得更多的就业机会,更高的收入,更优质的生活,更广阔的发展空间,等等。遗憾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失败了,返回了宜昌。至少有两个因素是比较重要的,第一,他们本身的人力资源禀赋在大城市的人才竞争中没有优势,第二,他们在外面缺乏足够的社会资本支持,既无先赋性的社会资本,也没有学缘关系等最重要的后致性社会资本。三是返回宜昌后,继续进行着阶层突围的试探,创业就是最典型的表现。创业做老板,成为经济精英,成为许多人进行阶层突围的捷径。这其中有太多投机的成分,赌一把的心理。不过,创业有风险,成功是少数。四是最终多数人都在相对中低端的服务业上稳定下来,在城乡两栖的生活中安放下自己的城市中产梦,开始把精力和资源投入下一代,开始新一轮接力式的阶层突围奋斗。

  宜昌毕竟只是一个中等体量的大城市,在如今日益强调规模效益的产业集聚情况下, 本地高端产业相对较少,能够释放出的支撑大批中产阶层的经济空间是有限的。于是,这些返乡的农村青年,大多只能在中低端的服务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比如,女性很多都在搞培训、做商场销售。月收入三千多,基本上只够自己的消费。可是,年轻人们都在追求中产的生活与消费。周末去万达休闲,自驾车去旅游,让孩子上辅导班,进最好的学校,等等。

  城郊青年的优势在于,他们可以通过城乡两栖的生活,尽可能降低生活成本,将其转嫁给父母,而将自己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支撑中产化的消费与下一代的教育上。对那些远离城市的农村青年来说,他们则不得不举全家之力,到城里买房,背负着房贷的压力,同城郊青年们——当然也包括城市青年——进行着就业的竞争,消费的竞争。这一代,或许是从文化上彻底脱离乡土的一代,却又是社会层面上难以完全融入城市主流群体的一代。真正完成农民到市民的社会身份转型,实现稳定的阶层跃升,或许要到下一代了。

  作者王德福系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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