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统计表明,美国历史等学科的文科博士,平均完成时间超过九年。就算本科毕业马上开始读博士,提交论文时也三十多了。这期间结婚生子,乃正常的人生周期。读博士,在耶鲁这等条件优厚的一流院校,每年也不过有一个人的生活费,根本不够养活孩子,再要自费入托,学业还怎么继续?况且,许多人想自费还找不到地方。这还是受了最好教育的群体。普通老百姓,常常不得不把孩子丢下去工作,错过了早教的机会窗。有些孩子,颇像中国的“留守儿童”,因为没人管在街上学坏了。于是又得雇警察、修监狱,来对付比欧洲高出十倍以上的犯罪率。这也是我为什么说“美国这方面还是发达国家中最差的”的原因。
不过,尽管美国的福利制度有着种种缺陷,我们依然属于相当幸运的人。首先,我们受了良好教育的人,在困境之中知道长远规划,知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特别是教育背景带来的“文化信心”,使我们比较能够对付世间的白眼。比如,超市的收银员态度傲慢时,我们并不会因此觉得自己劣等,而是可怜对方太没文化。事情明摆着:我们眼前的困难最终都会过去,还有波澜壮阔的事业在前面等着,对方高中是否毕业都不知道,大概很难跳出超市的低薪工作。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反向的“势利眼”,并没有什么值得光彩的。但这种反向“势利眼”,客观上为我们提供了心理保护。想想看,那些文化水平不如收银员的人,拿着食物券被对方鄙视后,很可能丧失自尊和信心,最终自暴自弃。
我们的另一层幸运,是生活圈子也主要是由比较有文化的人构成的。这种社会氛围,大大帮助了我们“蹭吃喝”。比如,孩子出生时,按照美国的规矩,产妇可以免费住院三天。这似乎是美国很少的“全民福利”之一。当时妻子住在耶鲁-纽黑文医院的单间病房,豪华得像五星饭店,房间及厕所里布满医疗装备,还有护士专门来伺候她洗澡。这并非耶鲁师生才能享受的特权。事实上,我探视时在电梯间就碰到个无家可归者,她生下孩子就跑掉,害得护士到处找,最后找到,被一左一右两个护士“押解”回来。我只听她在那里神经兮兮地嘟哝:“哼,让我们产妇住高层,着火了怎么办?”其实高层是最好的景观。大概考虑到了产妇的心理需要吧。
可惜,这种福利享受了三天就要出院。这时妻子有些并发症还没有查清楚,需要再来医院复查。我有些犯难,告诉医生:“我们没有车,又有个新生儿要照顾,复查再跑医院,母亲和孩子我一个人怎么兼顾?”医生楞了一下,马上微笑地说:“她体温有点高,我可以决定延长她的住院日期几天,你好好照顾孩子吧。”现在写这几句时,耳边仿佛听到微博上中国网民一片怒骂:“蹭吃喝!不要脸!丢人丢到国外去了!美国都被你们这种人吃穷了!”我想,我幸运的,是生活在一个把穷人当人,而非当小偷的社会。
孩子入托的事情就更幸运了。我们一开始就如实向幼儿园的园长交代了家庭的经济窘境。她很同情,但表示无能为力。后来我们居然果决地入托,也许让她有些吃惊,也许她觉得我们认同她奉行的“多重智力”的教育理念,所以日后对我们特别关照。最终是她帮助我们穿透复杂的政策和手续的迷宫,一手把第二年的助学金申请到,否则我们根本搞不懂该怎么办,也不可能坚持下来。
没有想到,这点事情说说,在网上居然能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得罪了那么多人,仿佛我们抢了谁的钱似的。让我吃惊的,倒不是网友们对美国的隔膜。美国本来就不容易了解。我也不认为自己多么了解美国。选择讲个人经历,就是因为那至少是真实的。
美国是个地方权力很大的国家。各州的政策都有相当大的区别,很少欧洲那种整齐划一的福利制度。在我看来,这是美国的弱点。比如那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免费幼儿园,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而这种公共设施,恰恰是国民素质的基础。这些,我在《市场到哪里投胎》中有详细论述,自不必多言。让我吃惊的,是网民回应中对福利的痛恨。似乎我们这些吃过福利(严格地说是女儿吃过福利)的都是“蛀虫”,只会“蹭吃喝”,而且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后的结论,就是“福利养懒人”,“懒人”会把整个社会吃穷,把整个国家搞垮。
有一次我对一个愤愤然的网友说:我即使真“蹭吃喝”,也是蹭美国的吃喝,没有伤害中国利益。你们跟着跳什么?再看看美国:那些帮助我们搞到各种福利、助学金、奖学金的人,总是对我们说:“你们走到这里,是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象不出自己能够这么在异国他乡闯荡。感谢你们对我们社会的贡献!”
我之所以“自曝”这种“蹭吃喝”的故事,就是希望挑战中国对于福利的传统观念。目前中美都在讨论福利制度问题,左右派论辩激烈。“穷到哪里都丢人”,依然在中国很有市场。欧洲则基本接受了福利制度。在我看来,欧洲文明在这方面明显高出一筹。
我研读过一些欧洲的福利制度史。欧洲人一开始对福利的看法和中国人很类似,觉得福利养懒人,吃福利的都是蹭吃喝的劣等人。比如英国早就有《贫困法》,旨在救济穷人,但又要时时杜绝养懒人,要求接受救济的穷人必须在贫民工厂(Poor House)干活,工作条件比普通工厂恶劣得多、获得的薪酬也低得多。目的就是刺激这些穷人走出去自食其力。一位英国教授回忆,他小时候家边有个贫民工厂,有些老人谈之色变、甚至不要走近那里,看到那房子就魂不附体。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进去。中国前一段有廉租房不能修私人厕所的讨论,立意和这种贫民工厂非常接近,就是觉得穷人是劣等人,需要这种严酷的管理,否则他们就被养懒了。
后来欧洲人怎么变了?一大因素,就是城市化和工业化使劳动人口特别是中产阶级高度集中。经济危机一来,许多被大家公认的克勤克俭的“体面”家庭也流离失所。而且这种事情谁都可能轮到。这样全社会就开始反省:贫困是一种不幸,需要帮助;贫困本身并非罪孽。后来全民式的福利在欧洲展开,和这些经验关系很大。
我现身说法,有着同样的意图。如果说“福利养懒人”,吃福利的人都是“蛀虫”的话,那么就看看我这个被养出来的“懒人”好了。我们夫妻二人,在国内大学读的是北大和复旦,高考时都是所在地区(北京和浙江)的前几名。博士也读的是世界最好的学校。“懒人”能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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