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德智:死亡与人生
发布日期:2014-06-03 09:51:53 来源:爱思想 作者:段德智 编辑:

  天地境界的行为特征在于“事天”。在天地境界中的人,除了解社会的大全外,还进而了解宇宙的大全;而且,正因为他了解宇宙的大全,他不仅对社会的大全有充分的了解,而且其人之为人的本性也得以最充分的发展。从修身的角度看,我们只有尽心知性,才能够知天、事天,不仅能够对社会作出贡献,而且还能够进一步对宇宙作出贡献。从宇宙论或本体论的角度看,我们只有知天、事天,才能够知性尽性。一如冯友兰所指出的:从天地境界的角度看,“人不但应在社会中,堂堂地做一个人;亦应于宇宙间,堂堂地做一个人。……他觉解人虽只有七尺之躯,但可以‘与天地参’;虽上寿不过百年,而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33]在天地境界中的人,可以说把人之为人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如果说道德境界中的人是宇宙间的贤人的话,天地境界中的人则是宇宙间的圣人。

  既然我们谈了天地境界,我们接下来就该来谈第三个子问题,即“死亡与天地境界”。“事天”、“与天地参”、“与天地比寿”、“成圣”,所有这些都极具诱惑力,令人神往。然而,问题在于:为要事天,就需要先行“知天”,认知宇宙大全和宇宙大道,认识宇宙发展规律。但既然人原本只是宇宙之一分子,他何以能够知天,认知宇宙大全和宇宙大道呢?为了解答这一难题,我们不妨阅读一下庄子的《大宗师》。“知天”问题乃《大宗师》中的一个首要问题和基本问题。《大宗师》的第一句话就是:“知天之所为,……至矣。”其意思是说,知道天之作为,就达到了人的认识的最高境界。那么,我们人究竟怎样才能够有关于“天”的真知呢?庄子的答案是,做一个“真人”。用庄子的原话说,就是“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是真人呢?庄子讲了两点。第一点是:凡真人都应该“知”“道”,都应该认识“道”。他说:“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34]他的意思是说:凡真人都能够正确对待生死,活着并不十分高兴,死去也不怎么害怕。为什么真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呢?因为他知道:我们的生死都是宇宙大道的造化,既然我们的生无非是道的外在化,我们的死无非是道的内在化,既然道的运行和造化独立不倚、所向披靡,我们何必不自量力去损害大道和帮助大道呢?第二点是:凡真人都应该“得”“道”,都应该获得“圣人之道”。当然,在庄子看来,获得圣人之道也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就是:“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35]其意思是说:有圣人之才的人可以经有圣人之道的人教育和引导而“得道”。其得道的过程是这样的:教育和引导三天之后,他便能够超越和摆脱社会上的种种束缚;在超越和摆脱社会上的种种束缚之后,继续接受教育和引导,七天之后,便能够超越和摆脱所有身外之物的种种束缚;在超越和摆脱所有身外之物的种种束缚之后,继续接受教育和引导,九天之后,便能够超越和摆脱生死的种种束缚;他一旦超越和摆脱了生死的种种束缚,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而一旦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就体悟到了或获得了独立不倚的“道”了。他一旦体悟到了或得到了独立不倚的道,他就能够超越古今的时限,进入无生无死的境界。道大化流行而使万物生生死死,而道自身却不死不生。它对于事物,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庄子将这称作“撄宁”。撄宁所表达的就是一种在万事万物生死成毁的变动不居中和种种干扰中保持宁静或寂静的心态。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天人合一,人道合一,对自己的生死也能够以道观之,生死成毁也就成了一种无所谓的事情了。由此看来,无论是“知道”还是“得道”都有一个树立生死一如的生死观问题,所以,死亡问题实在是我们树立天地境界的一把必不可少的钥匙。

  五、死亡与人生的运行节奏

  现在,讲第五个问题,即“死亡与人生的运行节奏”。

  死亡不仅与人生的远程筹划、价值评估和天地境界密切相关,而且与人生的运行节奏也密切相关。在这个话题下,主要打算讲三个子问题:(1)死亡意识与生命的紧迫感;(2)死亡意识与生命价值创造;(3)死亡意识与“张弛有序”。

  先讲第一个子问题,即“死亡意识与生命的紧迫感”。对待人生,人们既可以顺向短程地看,也可以逆向远程地看。所谓顺向短程地看,就是简单地以现在为起点,以明天为终点,并且将希望都寄托于明日。依据这样的审视,人们便会终日无所事事,虚度人生,终究一事无成。明代诗人文嘉(1501—1583)写了一首诗,叫《明日歌》,批评的就是这样一种人生态度。他写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日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皆被明日累,明日无穷老将至。晨昏滚滚水流东,今古悠悠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所谓逆向远程地看,就是要意识到自己终有一天要死,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极其有限性,从而产生出生命的紧迫感。我们常常祝福一个人长命百岁,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活到一百岁,就很幸运了,就很不容易了。一百岁是多少天?也就是三万六千多天。而且,在这三万六千多天中,真正能干事的又有多少天?古代希腊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悲剧,叫《俄狄浦斯王》。这个悲剧的基本情节是: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并成为国王;而当其获悉自己杀父娶母的真相后,便弄瞎了自己的一双眼晴。这个悲剧的主题是命定论,比较消极,但其中穿插了一个希腊神话故事,却很有意思。这就是所谓斯芬克斯之谜。这个故事说的是:俄狄浦斯在去忒拜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面狮身的女妖。这个女妖向过路人出一个谜语,如果路人猜错,便被害死。许多忒拜人都因此死于非命。而俄狄浦斯则猜中了这个谜语,致使这个女妖十分羞惭,跳崖而死,而俄狄浦斯也因其为民除害而被拥戴为国王。这个谜语的谜面是:“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其谜底无疑是人。因为人小时候在地上爬,手脚并用,可以说是四条腿走路;长大后,是两条腿走路;到了老年,拄着拐杖,便成了三条腿走路了。问题在于,当人四条腿走路时,他是不可能有什么人生筹划的,而当其三条腿走路时,他却已经有心无力了。所以,人虽然能够活上三万六千多天,真正能够干一番事业的时间却并不太多。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即是人处于两条腿走路的日子,也并不都是可以大干事业的。因为大部分小孩子通常在长到13个月时,便可以蹒跚独步了。而这样的婴儿在这个时期恐怕是很难有什么人生筹划和人生价值实现的。他至少还需要接受多年的教育和训练。人恐怕要到20岁左右,甚至更晚一些时候,才能够真正开展自己的人生筹划和人生价值的实现,此前都只不过是为这样一种筹划和实现做一些准备或铺垫而已。但人到了50岁左右,精力便开始下降。因此,人生的黄金时代也就不过二三十年。伏尔泰(1694—1778)是十八世纪最有影响的启蒙思想家。法国大革命后他的棺木被移葬于法国巴黎新建的先贤祠。伏尔泰在谈到人的命运时,曾经写道:“人最初必得是一条毛虫,在他的最早的幼年爬来爬去。在15岁之前,他必得像蝴蝶一样轻佻;在他的青年时代,他必得具有孔雀的虚荣心。在成人之后他得像马一样负苦役。快到50岁时,他就会有狐狸那样的狡计;在他老年,他将像猴子一样丑陋可笑。这一般说来就是人的命运。”[36]当然,伏尔泰的话也并非绝对真理,但他这段话中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一是人干事业的黄金时期并不长,也就只不过二三十年的光景。二是人干事业的这段为期不长的时期恰恰是他家庭负担最重的时期,他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为家里的琐事分心。也就是说,即使在这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也不可能把全部心事都花费在自己的事业上。伏尔泰自己就曾深有体会的说:“最长的莫过于时间,因为它永远无穷无尽,最短的也莫过于时间,因为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来不及完成。”因此,一个人只有有了死亡意识,只有先行到死,只有看到生命的极其有限性,他才能萌生出生命的紧迫感,每天算自己的时间账,不断加快自己的生命节奏,分秒必争地干自己的事业,努力在自己有限的人生实现自己的筹划,干出一番可以流传后世、可以与天地参的不朽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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