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伊始,1906年,王国维先生在中国首倡美育,并且提出在中国要以美育取代宗教的缺位,所谓“美术者,上流社会之宗教”(《去毒篇》)。9年(1915)后,蔡元培先生开始正面回应,提出“以文学美术之涵养,代旧教之祈祷”(蔡元培:《哲学大纲》,《蔡元培全集》第二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39页),11年(1907)后,他更大声疾呼:“以美育代宗教”。自此以后,美学界尽管方家辈出,流派纷呈,尽管甚至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以美育代宗教”却始终被所有美学家奉若神明,不仅蔚为一时之尚,而且从无异议。直到新旧世纪之交,实践美学的主将李泽厚先生仍旧在其新著《己卯五说》中提出以“审美代宗教”,就是一个例证。
然而,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却必须要说:“以美育代宗教”,20世纪中国美学成也在兹,败也在兹。没有它,就没有20世纪的中国美学,不越过它,也就没有21世纪的中国美学。新世纪的中国美学要真正有所进步,亟待从跨越“以美育代宗教”的失误开始。为此,新世纪的中国美学必须大声疾呼——“以美育代宗教”:美学中国的百年迷途!
一、“以美育代宗教”:无法自原其说
“以美育代宗教”的两个方面
关于“以美育代宗教”,百年以来,蔡元培先生的提倡最力,论述也最详。因此不妨就从蔡元培先生的论述开始。
必要性和可能性,是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的两个方面。就前者而言,蔡元培从两个层次进行了论述。首先,从宗教的本质论证“以美育代宗教”的必要性。在他看来,宗教并不具备永恒不变的神圣地位,而只是不成熟的一种历史形态,一种迷信,随着社会的发展,就势必被哲学所取代。其次,进而从宗教失落后遗留的空白论证“以美育代宗教”的必要性。他指出宗教的功能只在于慰藉感情,但无论哪种宗教,却又都具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的偏狭性,往往使感情受到激刺和污染,反而不如美育的感情纯正。相比之下,“一、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是强制的;二、美育是进步的,而宗教是保守的;三、美育是普及的,而宗教是有界的。”〔1〕(第6卷:P586) “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1〕(第3卷:P60)。因此美育应当从附丽于宗教的状况中解脱出来。因为要满足人性发展的内在需求,同时使感情勿受激刺和污染,使感情为纯正之感情,就只有舍宗教而取美育。至此,“以美育代宗教”的必要性的论证也就水到渠成。
就后者而言,蔡元培先生则分为三个层次予以论证。
首先是心理学的层次,"宗教之原始,不外因吾人精神之作用而构成。吾人精神上之作用,普通分为三种:一曰智识,二曰意志,三曰感情。最早之宗教,常兼此三作用而有之。"7)既然宗教"不外因吾人精神之作用而构成",“吾人精神”一旦从有神论转向无神论,“以美育代宗教”也就成为可能。具体来看,在知识与宗教的关系方面,现代科学已经对外在世界的来源,诸如“生自何来?死将何往?创造之者何人?管理之者何术?”做出了充分的解答,无须再借助宗教;在意志与宗教的关系方面,宗教与对于伦理道德与利他主义的需要有关,但是当绝对普遍道德原则相对伦理原则取代以后,尤其是当人们借助归纳法去得出道德原理,也使得借助宗教已无必要;在情感与宗教的关系方面,宗教历来都是利用审美与艺术来控制人的感情,但这种特定的关系也逐渐解体,审美与艺术已经日益走出宗教领域,走向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本身,更使得借助宗教已无必要。
其次是教育学的层次,从"宗教完全是教育"的前提出发,蔡元培先生认为历史上曾经有一个把教育完全委托给宗教的时期,但是随着社会进步与发展,智、德、体三育均已逐渐脱离宗教。“在宗教上被认为尚有价值的,止以美育的原素了”。但是美育又比宗教更为纯正,没有激刺和污染之弊。
最后是本体论的层次。从康德的哲学观出发,蔡元培先生将世界一分为二,“一为现象,一为实体。”而达到实体世界的途径,固然不可能是宗教,,但也不是德智体,而只能是美育。
一次错误的回应
毋庸讳言,蔡元培先生的提倡“以美育代宗教”,显然是对于上个世纪初中华民族所遭遇的意义困惑、作为终极关怀的信仰维度层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缺席以及西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文化的大举入侵这三重时代课题的敏锐回应。遗憾的是,这,实在是一次错误的回应。不但在逻辑上、学理上根本无法自原其说,而且遮蔽了对于这三重时代课题的正确思考。而在这当中所暴露出来的对于美学与宗教问题的无知,又反而被作为某种无可质疑的前提而予以盲目认同,由此导致了美学之为美学的百年停滞,也导致了对于宗教之为宗教的深刻意义的长期视而不见。
事实上,蔡元培先生的“以美育代宗教”在逻辑上、学理上根本无法成立。"五四"时期在中国大行其道的科学主义与进步主义思潮的背景,德国理性主义哲学与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视角,使得他完全迷失了正确的方向。在他看来,宗教并不具备所谓永恒不变的神圣地位,而只是一种愚昧时代的“迷信”。因此,随着时代的进步,理应被取代。这就是他所强调的:宗教与哲学之间“迭为主客”。而一旦否定了宗教的终极关怀与神性维度,转而将宗教做为感情教育的工具,当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移交给美学。可惜的是,宗教的终极关怀与神性维度并不因为他的漠视就真的不复存在。只要人类最为深层的生命困惑存在,宗教就必然存在。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摧毁它,除非地球毁灭。而蔡元培先生在面对上个世纪初中华民族所遭遇的意义困惑与作为终极关怀的信仰维度层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缺席之际,避而不从西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文化去寻找精神资源,而是转而以美育这种缺乏终极关怀与神性维度的东西做为安身立命之地,甚至不惜荒谬地以美育去代宗教,真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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