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究竟怎样才能对我们的一生事先有一种整体性或总体性的确知呢?当代哲学大家海德格尔(1989—1976)告诉我们,我们要想对我们的一生有一个整体性或总体性的确知,惟有一途,这就是“先行到死”和“向死而在”。海德格尔承认,如果从生物学的意义上看待死亡,死亡作为一种自然事件,对于人就始终是一种“尚未”、“悬欠”和“终结”,就是一种“始终悬欠在外的东西”,就像“月亮不到盈满就总还有一角悬欠着”,只有到了农历的15或16,当这被悬欠的一角被填满时,月亮的“不完整性”才得以克服,月亮才“作为整体”“现成摆在那里”。[⑦]但人的存在的“整体性”却不可能以“满月”这样一种形式现成地摆在那里。这是因为人的死亡是人的“最本己的可能性”,是人作为人始终必须自己承担起来的可能性。如果人的死亡像满月一样,现实地穷尽了他的种种完满性,他就不再是一种能在,不再是一种自我筹划、自我超越、自我实现的存在者,而变成一种与物毫无二致的东西了。人之区别于物,最根本的就在于他并非那种“是其所是”的东西,而始终是一种“是其所不是”或“不是其所是”的存在者,就在于他不是像月亮那样靠某种外在力量趋向自身“盈满”的东西,而是始终藉自身的力量,藉自身不断的自我筹划和自我决断而不断自我超越和自我实现的存在者。这样一来,死亡作为一种“结束”,就与月亮的“盈满”不同,它并非某种悬欠在外的东西,也并非某种在后的东西,而是作为人的生存活动的构建性因素内在于人的生存活动之中且与人的生存活动相始终。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强调说:死亡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⑧]“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实际上死着。”[⑨]“刚一降生,人就立刻老的足以去死。”[⑩]“作为向其死亡的存在者,此在实际上死着,并且只要它没有达到亡故之际就始终死着。”[11]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得出结论说:只有死亡才能够“把此在作为整体置于先有之中”。[12]这样,海德格尔便在动力因和目的论的基础上,将人生的远程筹划牢牢地奠放在存在论和生存论意义上的死亡概念之上了。
三、死亡与人生的价值评估
现在,我们来讲第三个问题,即“死亡与人生的价值评估”。
死亡不仅是一个与人生的远程筹划紧密相关的东西,而且也是一个与人生的价值评估紧密相关的东西。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打算讲下面三个子问题:(1)生死价值的层次与类型;(2)价值评估的尺度;(3)价值评估的视域。
首先,讲生死价值的层次与类型。我们每个人都有生有死,但我们生死的价值却各各不同。而这些不同的价值又总是具有不同的层次和类型。我们生死价值的第一个层次即是有朽和不朽。这里所说的不朽,并不是说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可以不死或不朽。我国道教有所谓长生久视之说。如果把长生久视理解成我们经过修炼可以延年益寿,应该说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如果将其理解为长生不死,那就很难成立。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死或不朽,也不是就儒家的“有后”而言的。我国儒家素有注重“有后”的传统。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13]舜是个贤人、圣人,但谈恋爱、结婚,对父母也不说一声,看来是很不妥当的。但在孟子看来,瑕不掩瑜,只要有后,告诉不告诉父母都无所谓。这就说明,儒家把有后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人类有两种生产。“有后”事关“人类自身的生产”,事关人种的繁衍,的确是件大事,在我们这个长期以来一直注重血缘亲族关系的国度,更是如此。但这样一种基于血缘关系的不死或不朽与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死或不朽却不是一回事。我们所谓不死或不朽,是说我们每个人虽然都是有死的或有朽的,但我们的有死的或有朽的生命却总能创造出某种不死的或不朽的有价值的东西。《道德经》中所谓“死而不亡者寿”,即是谓此。这是一种典型的价值判断。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朽,也不是冯友兰所说的“人之曾经存在,不能磨灭”。因为按照冯友兰的说法,我们可以说,“世上凡人皆不朽”。 因为“盖某人曾经于某时生活于某地,乃宇宙间之一件固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磨灭”。[14]这样的不朽同样只是一种事实判断,而非价值判断。我们所说的不朽是就一个人创造的历史功绩而言的。我们中国人有所谓三不朽,即是谓此。三不朽这个说法最早是由鲁国的叔孙豹提出来的。当时,他与晋国的范宣子在一起讨论“死而不朽”问题。范宣子认为,他的祖先从虞、夏、商、周以来世代为贵族,家世显赫,香火不绝,这就是“不朽”。叔孙豹不以为然,他认为这只能叫做“世禄”而不能叫做“不朽”。他认为真正的不朽是“立德”、“立功”和“立言”。他解释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15]后来,唐人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德、功、言三者分别做了界定,断言:“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恶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例如,孔子作为大成至圣先师,就可以说是一个不朽的人,他死去2400多年了,可我们至今还在读他的《论语》。此外,大禹也可以说是一个不朽的人物,他不仅治理洪水,功在千秋,而且他终结了中国原始社会部落联盟的政治组织形态,开创了国家这一新型社会政治组织形态,其功也在千秋。但关于不朽,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将其区分为“大不朽”和“小不朽”以及“香的大不朽”和“臭的大不朽”。这是因为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其历史功绩和历史影响也有差异。其中,有些人在当时因受知广大而为大人物,在死后亦因受知广大而为大不朽。例如,尧舜、大禹和孔孟的不朽即为大不朽。而且,大不朽也有两种。所谓“留芳百世,遗臭万年”,即是谓此。留芳也罢,遗臭也罢,其大不朽之程度,实在都是一样,只是若进一步从大不朽的性质看有所区别罢了。例如,岳飞与秦桧两个都一样得到了“大不朽”,区别在于岳飞得到的是“香的大不朽”,秦桧得到的是“臭的大不朽”。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中既蕴涵有有朽与不朽,也蕴含有“大不朽”与“小不朽”和“香不朽”与“臭不朽”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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